鄉愁的召喚_我們在此相遇(回頁首)
作者:神戲紀錄片導演 賴麗君
時光倒回我六歲的場景,家鄉大埕廟前搭起野台戲棚,我和阿嬤挨挨擠擠夾在戲台下的人潮中,看著扮相艷麗的苦旦唱著悲淒的「七字仔調」,那是我第一次看野台歌仔戲,不知為何我深深為之著迷,後來,每當廟會酬神慶典,我一定會去看野台戲,那些淒美的「七字仔調」深深烙印在腦海,伴隨著我成長。小小年紀的我,不知台上光鮮艷麗的阿姨,絕大部份來自貧苦的家庭,也無法體會戲班浪跡天涯,餐風露宿演出的辛苦。
三十年過去了,一次偶然的拍片計劃,我從台北回到家鄉嘉義,與一甲子歷史的新麗美歌仔戲班重逢,戲台上的阿姨似曾相識,彷彿我和她們在某個遙遠的時空交會,如今她們已是遲暮之年,唱了一輩子的戲,臉上刻鑿深不見底的滄桑細紋,鑼鼓乍響,台上依然賣力演出,只是台下人潮不再,野台戲的輝煌停留在三十年前_那遙遠的時空。
但令人耳目一新的是,如今老戲班的當家花旦是三十歲不到的年輕女子,大家都叫她安妮,更令我詫異的是,她來自越南的背景,在台灣,安妮是第一個唱野台歌仔戲的女性新住民!
和一般異國仲介婚姻不同,安妮和先生是經由自由戀愛結婚,那一年安妮十九歲,身為越南國家級馬戲團明星的她,隨團來到嘉義太保表演,當時戲班團長張芳遠跟著父母前往觀賞,兩人從相識到結婚只有短短三個月!談起這段婚姻,芳遠總是輕描淡寫_主要是奉父母之命結婚,當時他對於娶越南女子仍有疙瘩,總是擔心遭到朋友訕笑:「你好手好腳,為什麼要娶越南的!」而安妮一廂情願迷戀芳遠的斯文俊美,還有對傳統戲曲長久以來的夢想,讓她義無反顧!原來_安妮從小立志成為越南傳統戲劇演員,而這個夢想卻是來台灣才實現!
野台戲表演工作者必須克服逐廟口而居,餐風露宿演出的辛苦,酬勞甚至比在7-11打工還低,現代年輕人壓根不想投入,安妮除了要克服語言障礙,辛苦學唱「七字仔」以及深奧的「腳步手路」,還得帶著長期洗腎加上發展遲緩的小女兒阿噹,隨著戲班四處流浪,身為團長夫人,她咬緊牙根苦練,才兩年時間,就成為戲台上的當家花旦!
靈魂索尋兒時舊路,也許和安妮一樣_共同對戲曲的愛戀,我和合作夥伴彭家如導演,和安妮第一次見面,宛如已經相識幾十年載!我們花了三年時間拍攝安妮傳承台灣戲曲之路_「神戲」,有更多原因是,看見一位女性新住民在傳統家庭,父權的框架下,經歷多年煎熬、隱忍、犧牲,最後以愛為名來回報,而支撐她的竟是一個永遠都像小baby的女兒_阿噹!
阿噹常說:「阿哉(哪知)!」就如安妮對現實的叩問,來台灣這一趟路_是悲?是喜?她內心充滿問號,她只希望努力融入台灣的同時,夫家人和社會能以「台灣人」的身份來看待她,因為當界線、歧視消失,才能擁有真正的「愛」。
拍攝安妮之後,我們才發現在雲林一代還有更多東南亞女性新住民投入布袋戲傳承,她們跟安妮一樣,因為嫁來台灣布袋戲班,自然而然傳承夫家的「飯碗」,她們那充滿使命感的眼神,令我們訝異又敬佩!那些我們逐漸遺忘的廟口布袋戲或歌仔戲,她們卻視為藝術瑰寶,甚至想要代代相傳!
在台灣新住民超過五十萬人,有越來越多女性新住民投入文化傳承,為台灣寫下嶄新的移民史篇!因著二十多年的鄉愁,我們和安妮相遇,在拮据的拍片過程中,每一次受不了生活困窘想放棄時,是無數的「安妮
」召喚我們繼續前進,讓我們可以這麼拚命、這麼固執、這麼決絕,即使生活窮到只剩下一碗泡麵,仍要傾全力完成!
2016年「神戲」在北中南威秀影城聯映,迄今全省巡迴超過一百場,也去過英國和匈牙利巡演,幫助在台灣的女性新住民重新受到注目,安妮也因此代表新住民獲得嘉義縣傑出婦女獎!如今感到每一滴淚珠和汗水都是幸福的。 |